源稚生猛然怔了怔,他想起来,以前提起过去法国天体海滩卖防晒霜这回事的时候,夜叉和乌鸦那两个家伙的确每次都说要跟着他一起去来着。
但源稚生没有把那俩货的话当真,因为他觉得对于夜叉和乌鸦来说,在日本黑道叱咤风云就是他们的人生,他们的前半生在黑道中摸爬滚打,成为黑道有话语权的大人物就是他们后半生的愿景。
但这似乎也只是源稚生的“自以为”。
“稚生,你有权利决定自己的人生,但你没办法替别人决定人生,不论他们是否幸福还是困苦,你可以祝福他们或是支持他们,但你没法阻止他们。”上杉越沧桑的嗓音富满哲理,“如果他们觉得和你一起去法国比留在日本混黑道更有意义呢?就比如说我,孤家寡人的在东京的巷子里卖拉面,还有和儿子一起去法国的天体海滩为真空美女们抹防晒油享天伦之乐,你觉得我会选哪个?”
“您的意思是?”源稚生张大眼睛。
“你还听不懂么?”上杉越一挑雪白的长眉,“还是觉得父亲老了是个累赘,不愿意带上?”
“这怎么可能?”源稚生摇摇头。
“那不就是了么,既然我这个刚认的父亲不是累赘,那你刚才提到的那些人对你来说也都不是累赘吧?你在意他们并且关心他们,你的内心渴望能一直和他们在一起。”上杉越指了指源稚生心口的位置,“那为什么不亲口问问他们的意愿呢?这不是自私,你并没有干涉他们的人生,如果他们愿意和你一起你就替他们买机票,如果他们觉得留在日本更好你就祝福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稚生你如果不去了解他们的心意就把他们推开,这才是自私。”
“父亲……”源稚生喃喃。
“至少我觉得去法国挺好的,我一直觉得有生之年应该回去看看,那里是我童年的家,也是我的根。”上杉越笑笑,“我想稚女也会很乐意和你一起离开,如果你们分开了他会难过,可如果你邀请他,我想他会很开心……除了稚女,我想其他人也愿意和你离开。”
说到这里,上杉越有意无意地瞥了瞥源稚生身旁的樱。
“夜叉和乌鸦其实没看上去那么喜欢混黑道。”樱忽然开口了,“他们只是喜欢跟在你的身后嚣张跋扈,你不在了他们会不习惯,没人罩着他们很容易闯祸。”
源稚生深感意外,没想到樱居然会突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在遇到他之前,夜叉和乌鸦很早就认识了,他们两个都是道上的混混,因为夜叉的骁勇和乌鸦的谋略,他们破格进入了家族,乌鸦的老爹也是道上的混混,比起老爹,乌鸦混到今天的地位可以说是出人头地了,源稚生知道夜叉和乌鸦喜欢在东京生活,就像兔子习惯待在自己的窝,他们在这里崛起,这座城市有他们拼搏的证据,他们爱着这座城市,因为城市里有他们爱着的女孩。
源稚生知道夜叉和乌鸦喜欢谁,那两个家伙以为他们是暗恋,但言行举止透露出来的迹象只要长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甚至当事人心里都清楚,不过黑道混混的喜欢就该是这样,喜欢哪个女孩就冲她吹口哨、私下里议论她、有时候还会当着本人的面讲一些荤段子……其实他们最初和樱的认识并不和谐。
两个年轻的黑道社员在家族神社的走廊里经过,他们用某种介乎于猥亵和意淫间的语气窃窃私语,他们在议论负责武器库里的那个女孩,她像是没吃过饭一样,穿着脏兮兮的衣服但长的其实蛮漂亮,听说你给她一点吃的,她愿意帮你做任何事。
源稚生很厌恶这种语气,更厌恶这两个混账,把一个女孩当做一件玩具那样讨论,他掐灭了烟,恶狠狠的撞开这两个混蛋,径直走向武器库……后来两个混蛋、负责武器库的女孩都成了他的下属,他们就是夜叉、乌鸦和樱。
樱大概比他要更了解那两个家伙吧,源稚生心想,虽然他的内心把乌鸦和夜叉当兄弟,那两个家伙也把他当兄弟,但彼此之间毕竟也隔着“少主”和“下属”的身份,夜叉和乌鸦倒是和源稚生说过离开日本去法国开始新生活也蛮好的,但源稚生都没有当真,可如果他们私下里和樱也这样说了,那性质可能就大不一样了。
“不只是夜叉和乌鸦吧,那两货肯定是想一直跟在源君屁股后面。”路明非瞥了眼樱,“但是樱小姐呢,你也和源君一起待了这么久,离开了少主,你应该会更不习惯吧?”
樱没有看路明非,只是低着头安静的看着碗里的面,既不承认也没否认……倒是上杉越瞥了路明非一眼,丢给后者一个赞赏的眼神,老父亲心说这家伙还挺上道,作为源稚生父亲的他不太好明示樱,但这小子直接把樱的真实想法戳了出来,上杉越连带着看这小子都顺眼了好几分。
源稚生也下意识地瞥了眼樱,樱平常的时候就是这样,安安静静的,一言不发,这让源稚生回忆起刚刚认识樱的时候,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
樱虽然是日本人,但从小在阿富汗长大,那是个常年兵荒马乱的国家,樱的父母在战争中惨死的记忆久远到她已经快记不清了,可她一个孤儿活了下来,因为她具备了在战争中最重要的本事……杀人。
樱九岁就会熟练的使用冲锋枪和步枪了,但她更擅长的还是刀,各种各样的飞刀,有时候一片碎玻璃都能被她当作杀人的利器,她觉醒了言灵,战斗天赋与生俱来,她并不惊讶自己这种非凡的能力,并且隐藏得很好。
阿富汗的游击队很喜欢和这个小姑娘打交道,因为只要给她吃的她就愿意帮忙杀人,成本很小,但是她杀人的效率出人意料的高,并且这么一个瘦小的姑娘在战场上很容易被当成弱者,人们不会相信她是一个极富经验的杀手,也不会对她产生戒备心。
但随着樱杀的人越来越多,她的名声也在中东地区越来越大,直到远在日本的忍者世家风魔家都听说了这个擅长杀人的女孩。
风魔家的精英千里迢迢闻声而来,经验丰富的老忍者第一眼看到樱的时候就被震惊了,他从没见过这么不像杀手的……杀手,当时樱拎着一个麻袋在油饼摊前换吃的,她湛蓝色的眼睛就像是水洗后的天空,下一刻,樱就做出一件令风魔家家资深忍者都瞠目结舌的是。
女孩从麻袋里拿出一只断手,断手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湛蓝的宝石,女孩把断手连同戒指一起扔给摊主,她从摊子上拿走一张最大的油饼,坐在远离人群的角落里一口口啃。
风魔家的老忍者看到,女孩腰间的麻袋里,类似的断手至少还有四五只。
风魔家的老忍者惊诧于这个女孩的冷静和狠戾,他当即判断,这绝对是个天纵奇才,在杀手领域,老忍者小心翼翼地靠近这个警惕的女孩,他尽可能地收敛杀意说自己没有恶意,并试探性的问女孩怎么才愿意跟他走……女孩吃完了手里的油饼,思考了片刻,用手指了指不远处的拉面摊。
风魔家的老忍者买下了一整个摊子的油饼,于是女孩跟着他远赴日本,没有提问也没有疑惑,似乎一切都是这么顺理成章,谁给她吃的她就跟谁走,也不知道是一根筋还是缺心眼。
但女孩只会普什图语,她很快就学会了日语,但很少和人正常交流,除了吃饭的时候,她谁都不信任,包括风魔家为她安排的忍者师父,所以虽然她的杀人天赋在杀手辈出的风魔家都首屈一指,但仍然被打上了“毫无资质”的标签,因为无法服从命令的人也无法成为忍者。
樱被分配到了武器库,就像是被打入冷宫,她每天的任务就是给枪械、炮弹和刀剑上保养油,所以她的衣服一直都是脏兮兮的,全身上下都是油污味。
最先察觉到这个女孩的美丽的是夜叉和乌鸦,他们刚刚进入本家,去武器库挑选趁手的武器,偶然间发现了这个藏在武器库深处的女孩,就像是在垃圾堆里找到了一块漂亮的宝石。
混混对于好看的女孩都是这样,用调戏的语气说着下流的话,碰巧被在走廊上抽烟的源稚生听到了,源稚生的正义让他很不爽这两个混蛋的话,于是他要让混蛋们看看,家族里的女孩是不容任何人非议的,即便只是负责武器库的仆役般的女孩,也能得到少主的关注和庇护。
源稚生在武器库看到了混蛋嘴里的“只要给吃的就什么都愿意做”的女孩,当时她正在把油抹在一个巨大的炮筒上,源稚生静静地看着女孩擦拭炮筒、上油、然后又擦拭一遍,整个过程持续了足足十分钟,她的动作那么认真又那么一丝不苟,仿佛是要把炮筒擦得像镜子一样亮,就好像她可以一辈子重复做这项繁琐又无聊的工作。
“为什么这么认真呢?”源稚生轻声问,打破了持续已久的寂静,“你明天也会擦,少擦一天或者偷懒一天不那么仔细也没人会发现,更没人会埋怨你,人不可能对一件事认真一辈子,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偷懒。”
这就是十七岁源稚生的世界观,人们不可能永远专注热衷于一件事,热爱漫画的人总有一天会对画画感到厌倦,再恩爱的夫妻时间久了也会产生矛盾隔阂相看两厌,人们再喜爱一件事,但是如果它变成了工作或是琐碎,需要你日复一日的重复,热爱就会被渐渐冲淡,变成疲倦、懒散甚至厌恶。
源稚生本人就是最纯粹的例子,几年前他渴望变成大人物,可如今他厌倦杀戮和管理家族,做大人物是很累的事……可下一刻,女孩的话深深触动了源稚生的内心。
“因为今天有吃的。”女孩回答源稚生的问题,但是头也不抬,她擦完炮筒又去擦拭一把生锈的古刀,“如果明天也有吃的,明天也会做,如果以后都有吃的,以后会一直做。”
言简意赅的话,却直刺源稚生的内心,一阵莫名的酸楚涌上源稚生的心头……多么卑微却倔强的话,让源稚生想起了从前的自己,那个深山里的少年。
那时的他和女孩一样,都是一无所有,他要发奋图强,他要出人头地,他发誓要成为顶天立地的大人物……可女孩想要的仅仅是吃的,为什么他们明明那么像,又偏偏这么不一样呢?因为女孩拥有的比源稚生更少,源稚生至少有同学、有寄宿的家、有一直跟着他的弟弟,可女孩一无所有。
原来对于这个世界上的有些人来说,有吃的就已经能让他们满足了,女孩把这些繁琐的工作做的这么认真,并不是因为她多么爱工作,而是因为她要吃饭……她要生存,只是擦东西就能保证她能活下去,比起刀尖舔血的人生来说,已经称得上安稳和幸福了。
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不是为了尊严而活,因为没资格,仅仅活着对他们来说就是很奢侈的事……源稚生的鼻头一酸,某种异样的情感驱使他朝女孩问。
“要跟我走么?”源稚生低声问。
“你给我吃的?”女孩终于抬起头,她不知道眼前的年轻人是这个家族里最有权力的人物之一,但权力对这个女孩来说本就是空洞的东西。
“给你吃的你就什么事都能做么?”源稚生看女孩的眼睛,湛蓝色的眼睛像水洗后的天空,“我能给你一切,你能给我什么?”
“我只会杀人。”女孩沉默了片刻后,又缓缓说,“那我也给你,我的一切。”
同样的一个词,却是完全截然不同的意思,源稚生是黑道宗家的少主,高高在上,他拥有的很多,可以随意给予某个人想要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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