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已至,却被灰霾的天空拒之于外,荒野上依旧一片沉沉气氛,一阵凛冽的风吹过战场,那些侥幸没有被战斗波及的枯衰野草纷纷朝着同一个方向倒伏,发出潮汐似的哀鸣。目光越过波连庄园和田野上大片大片的葡萄园,依稀可以看见雷格拉姆小镇的影子,数点火光顽强地燃烧着,不时有灯熄灭,但很快便有人重新将它点亮,以证明遥远的家乡有人正在守望,等待骑士的归来。
据说遥远的王国时代,歌丝塔芙家族的某一任家主曾奉君王之命,率七百名家族骑士前往边境,抵御来自敌国的入侵。一去二十载,再归来时,七百名骑士只有七人生还,他们回到格林德沃原野,却对这个天翻地覆的世界感到无所适从,好像故乡已经变成了另一个模样。直到站在雷格拉姆小镇外,远远看到那几点熟悉的灯火时,一直紧绷不语的家主才松了口气,回头对他的骑士们说道:“现在,我们回到家了。”
从此以后,无论多么黑暗的夜里,雷格拉姆小镇的灯火始终未曾熄灭。
对某些人来说,故乡便是远方守望的灯火,旅人总在漫长跋涉后依偎于壁炉边取暖,灵魂渴望一盏烛光聊作慰藉。
希诺收回目光,视线重新落在眼前这头巨大魔兽上。它就像那些被风吹倒的野草般,无力地横亘在满目疮痍的大地上,宛如一头搁浅的鲸鱼正在退潮后的沙滩上等待死亡。那具一度成为噩梦的狰狞躯体此时已伤痕累累,每一道刻骨的伤痕中都有暗红色的污秽液体流出,那不是血液,而是被污染的地脉魔力实质化后的产物,它们作为支撑这头合成魔兽的能量源泉,如今正随着兽的生命力消逝而逐渐溃散,重新回归这片孕育了它们的大地,但可能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恢复以前那种纯净的状态了。
兽的眼眸中再没有暴戾与凶狠的本能,唯有逐渐黯淡下去的麻木,正因预感到了自己的死亡却无法阻止,所以才会放弃抵抗。仅余的呼吸虽然微弱,但以兽的体量来说,其实与吼叫也没什么区别,一圈一圈地回荡开了,惊动了沉寂的战场,似鲸鱼死前的哀鸣。
希诺策马向前,来到了那颗黑山羊的脑袋前,抬头用平淡的目光审视它的模样,审视这个令歌丝塔芙家族牺牲了七百年时间与无数性命的敌人,发现它比想象中更加狼狈:苍白独角折断、口中利齿脱落、眉心处被枪刃钻出了一个空荡荡的孔洞……连六只血红色的竖瞳也被戳瞎了五只,唯独完好无损的那只硕大眼眸中,血红色被暗红色侵蚀,沿着虹膜扩散开来的细密血丝就像一条条扭曲的虫子,正使劲往它的眼窝甚至脑髓里钻,想要侵蚀它最后一点生命力。
在这个距离,兽单独的一只眼瞳也比骑士和她的战马加起来大,更别说整个头颅乃至整个躯体了,然而骑士的目光却像是从上往下看的,是一种居高临下的俯瞰,那和高度无关,而是灵魂与精神上的压制。她甚至没有担忧过兽在临死前反扑该怎么办,如此近的距离她似乎避无可避。
因为少女知道,被打断了脊梁的野兽,已彻底失去了那股凶性,别说反击,估计连动都不敢动了。
七百年前,白骑士希伯顿、圣女贞德与起义军联手,未能让这头危险的魔兽屈服,七百年后,希诺单枪匹马做到了,这并不能证明后者比前者更强,只能说明她总有某些特别的地方而已。
少女骑士抬起手中的圣枪白棘,轻轻将锋利的枪刃抵在了那颗血红色的竖瞳上,尽管早就对自己的死亡有所预料,但当这一刻真正来临时,合成魔兽奇美拉的心中仍产生了一股巨大的绝望和无力感,那颗遍布血丝的眼球猛地跳动了一下,浮现出一股人性化的恐惧,无数虫子扭动着扩散开来,仿佛要将它最后一颗眼睛彻底撕裂。
“该结束了。”
希诺轻声道,但不是对眼前的兽说的,而是对自己说。
手腕微微发力,枪刃向前一刺,穿透了脆弱的眼球,精准而干脆地将最后一丝生机扼杀。没有血液流出,也没有临死时绝望不甘的咆哮,只是兽的呼吸在一瞬间凝固住了,然后六颗眼眸在同一时间闭合,宛如为主人的死亡盖上墓棺。
生命力迅速消散,以惊人的速度回归天空与大地,而那具庞然如山的躯体则开始化为雾气消散,嗤嗤的低响犹如火焰正在燃烧,将它的血肉与骨骼都焚为灰烬,葬入这片曾被它深深伤害过的大地,同时也埋葬了包括风车十字会在内所有旧时代余孽的苍白野心。
或许七百年前那场起义战争,直到今日才真正落下了帷幕吧。
少女骑士仰起头,看着漫天灰烬飘散在阴沉的天穹下,明明战胜了强大的敌人,却没有半点高兴的意思,恰恰相反,她正在感到空虚,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填满了胸腔,让她忽然间听不到自己的心跳了。
自光荣的开拓者文斯男爵以来、歌丝塔芙家族的历代先祖们至死不渝的誓言;圣女大人的理想,白骑士希伯顿为之奋战、渴望保护家乡与人民的崇高信念;还有一个家族的传承,祖父大人耗尽毕生心血去追逐、父亲雷纳德不惜背负“偏执者”的偏见也要履行的责任、母亲逝世前请求自己“不要责怪他”的微弱声音……这一切,都会伴随合成魔兽奇美拉的死亡而结束吗?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天空下响起一声幽幽的叹息。
我想——
少女骑士的长发逐渐褪去赤红,变得雪白无瑕,护面下的双眸则重新染上了酒红色的光泽,在黑暗里氤氲着悲伤的情感:恐怕是刚刚开始吧。
……
“大小姐……胜利了?”
波连庄园内,目睹那头恐怖的魔兽化为灰烬散去,歌丝塔芙家族的骑士们似乎还未回过神来,面面相觑,这一切都来得如此简单,让他们有种猝不及防的感觉。
这里的每一位骑士都深刻知晓,彻底消灭合成魔兽奇美拉对于歌丝塔芙家族来说,有着多么重要的意义,甚至可以说已经成为了一种根植于心的执念。他们深受歌丝塔芙家族的恩情,愿意为这个使命牺牲一切,因此才义无反顾地出现在这个战场上,本以为今夜便将是自己回馈主君的恩情、彰显骑士的荣耀的时刻,没想到大小姐却力排众议,坚持孤身一人出战;本以为她势单力薄,必将迎来一场艰苦的战斗,甚至骑士们都已做好了违抗主君命令、随时驰援大小姐的准备,没想到战斗却以单方面的压制落下帷幕,恐怖的合成魔兽在大小姐面前几乎毫无还手之力。
那个他们自小看着长大的女孩,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成长到了足以担当大任的地步吗?
惊愕与茫然的心情消退之后,年轻的骑士们随之心潮澎湃,老家主虽然也是英雄伟杰,但年岁已高,再无过去的心气,唯有追随如此强大、高尚而又充满仁德的主君,他们才能实现自己身为骑士的价值,譬如过去追随文斯男爵开拓荒野的白棘花骑士团或追随白骑士希伯顿建功立业的纯白卫队那样。而年长的骑士们则倍感欣慰,有些人甚至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眶中浮现出些许晶莹,他们太老了,老得对那些功勋和荣耀都已不感兴趣,只是从希诺身上看到了一种希望,一种让沉寂许久的歌丝塔芙家族再次伟大、让逐渐凋零的白棘花再度盛放的希望。
倘若有一天,白棘花的大名将再次被吟游诗人所传唱、被乡野民间的每一个人牢牢记住,但不再是因为过去先祖们留下的名望,而是由于希诺·琴·歌丝塔芙在这个新时代所立下的卓着功勋,那么,他们这些誓死追随歌丝塔芙家族的老骑士,大抵可以毫无遗憾地闭上双眼了吧。
“凡因德鲁大人,后继有人了。”
老骑士古斯塔夫曾追随老家主一同参军服役,亲眼见证了他意气风发的年代以及受伤后消沉没落的模样,此时不由自主地想到。他下意识抬起头,目光越过人群,看向轮椅上那个苍老沉默的背影,却发现他正低着头,人在斑驳的树影下显得如此瘦小。而老管家韦伯正俯身弯腰,附耳于家主的嘴边,认真地倾听着什么。只是,如果观察得足够仔细的话,能够从他的眼中看到一种藏得极深的悲哀。
老骑士的心猛地一颤,忽然产生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可他努力打消这种预感,告诉自己:家主的旧伤已经治好了,兽的威胁也不复存在,他应当高兴才对,又怎么可能发生意外呢?
可是,夹杂在风吹树叶掀起的沙沙声中,老家主那沙哑的声音,仍是清晰地传入了他的耳中——
“她,胜利了吗……希诺?”老人的身影虚弱得就像一片落叶,在这哀秋的九月渐渐飘落,融入尘泥之中。
“是的,老爷。”韦伯不忍心看,可身为骑士扈从的责任感,让他必须回应御主的问题:“小姐已经消灭了那头魔兽,歌丝塔芙家族长达七百年的使命已经完成了。从今以后,格兰吉尼亚大地连同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将不会再受到任何威胁,因为守护者歌丝塔芙的荣光将永远庇佑他们。”
他的声音尤其庄重,就像葬礼上牧师为死者宣读讣告一样,年迈的凡因德鲁在这时恍惚回忆起来,自己一生中只有一次听见这位老伙伴用如此庄严的语气说话,那时他十二岁,在战场上被他救下,于是宣誓了效忠,直至今日。
或许歌丝塔芙家族的骑士们,是世界上最懂得何为至死不渝的人吧。
老人无声地笑了,其实战斗的最后阶段,他已清楚看见少女骑士一枪刺穿了兽的眼瞳,泯灭了它最后的生机。可还没来得及确认,便感到眼皮无比沉重,一种难以抗拒的力量正在强迫他闭上眼睛,沉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去。如果是以前老人不会抗拒这种呼唤,因为他看这人世间的种种旧事也早已看得厌烦了,只是心有执念才苟延残喘,如今执念既已消除,又有什么恋栈不去的借口呢?
不行、还不能……闭上眼睛。
歌丝塔芙家族光荣的骑士、自己引以为豪的孙女、雷纳德和米丝蒂安的女儿……即将凯旋,在这凯旋的巡礼路上,岂能没有人为她欢呼,为她见证荣耀呢?
至少在见到她得胜归来之前,自己绝不能闭上双眼。
老人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抓住老管家的手臂,眼睛死死睁开,那双曾被岁月污浊过的暗红色眼眸中闪烁着激动的光芒,他急促而又清晰地说道:“还没有结束,韦伯,歌丝塔芙家族的使命还没有结束!你要告诉希诺,我们是守护者,是希望之地的骑士,应当守护这片土地上每一位心存希望的人,永不放弃保护弱小的精神;韦伯,你要辅佐她,还有古斯塔夫、沃泽尔、尚奎尔、西塔、比伯格十三世……你们都是她的骑士,请辅佐她成为合格的家主吧,永远不要忘了白棘花的旗帜为何飘扬!还有,记得告诉她——”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呼吸变得短促,韦伯面露忧色,想要开口劝说,却被老人瞪了一眼,来自家主的威严气魄并不会随年老而减弱,于是他一下感到敬畏,再难以说出劝说的话,只能听老人继续往下说:“你要告诉她,从小到大,我一直都很喜欢她,是她让我找回了亲情与家庭。明明一直想要让她过上普通女孩的生活,可是,我和雷纳德都失败了,才不得不让她背负如此沉重的期待……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祖父,逼迫她做了许多不喜欢的事情,但雷纳德那孩子是真心为她好的,她不该怪雷纳德、不该怨恨自己的父亲。如果、如果必须要有一个憎恨的对象,我希望那个人是我……嗬、嗬!”
他太过激动,呼吸已像漏了风的破风箱般沙哑沉重,可依然死死地抓着韦伯的手不管:“告诉她,我一直都深爱着她……”
“老爷!”韦伯忽然抬高了语调,头一次打断了他的话:“我想,希诺小姐一定更希望听到您亲口对她说这些话吧。”
亲口,说吗?
还会有机会吗?
年迈的凡因德鲁·琴·歌丝塔芙怔怔想着,被莫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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