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坐着肩辇到了清溪书屋外时,已经是黄昏时分,天色幽暗。
起风了。
虽是春末,可早晚还是有些阴凉。
太子不仅身上没有热乎气儿,心里也凉飕飕的。
终于到了要说清楚的时候么?
虽说他晓得揭开此事,皇父会不痛快,却不想这样含糊着。
等到赵昌进去禀告后再出来,就躬身请太子进去。
太子路过赵昌,进了清溪书屋。
屋子里掌灯了。
康熙看着太子,面上不似往日和煦,而是多了凝重,眼神中带了几分探究。
“儿臣请汗阿玛安……”
太子见了康熙的反应,打着千儿,声音也不热乎。
康熙挑眉道:“你当晓得朕找你是为什么?”
太子抬起头,直视康熙的眼睛,道:“儿臣还糊涂着!”
康熙黑着脸道:“糊涂?糊涂你叫人定制了蔷薇花露,又选了今天的日子,专门给三阿哥送去?”
太子没有回答,反问道:“儿臣不该糊涂么?那儿臣应该明白什么,明白汗阿玛‘家和万事兴’?还是明白汗阿玛待妃嫔的宽容,待三阿哥的疼爱?”
康熙听出他的讥讽,脸色更黑了,道:“只想到这些?既喜欢自作聪明,怎么不追根溯源?”
太子脸色也不好看,看着康熙,却是难掩愤怒,道:“汗阿玛这是意有所指?是荣嫔指控了什么,您就尽信了?”
他能容忍皇父偏心,却不能容忍荣嫔往亡母身上泼脏水。
康熙看着太子,心中生出无奈来。
他想要保全的,从来都不是荣嫔母子。
可眼下太子如此,已经想偏了,不容他再含糊下去。
他看着太子道:“三十八年正月,朕为什么赐死索额图?”
太子:“……”
都过去三、四年了,为什么提索额图?
康熙接着说道:“索额图心怀叵测,却也是有功之臣,擒鳌拜、平三藩、三征噶尔丹,都有索额图的功劳,若没有惊天大罪,朕怎么会处死他?”
太子听着有些乱,可还是坚持道:“索额图就算犯了大过,死有余辜,也牵扯不到儿子额涅身上吧?”
康熙看着太子,道:“坤宁宫服侍过你额涅的老人,已经没有几个在世的了,除了老病之外,不少都是死于意外。”
太子攥着拳头,眼神多了几分倔强,道:“汗阿玛到底查出了什么?额涅十来岁就入宫,就算身边人有不当之处,也未必是额涅的吩咐……”
当时元后是以皇后之礼入宫,陪嫁的嬷嬷跟家下使女都是赫舍里家的安排。
康熙脸色平淡,道:“是啊,朕也这样想,所以只处死了索额图。”
至于索额图那两个年长的儿子,那是索额图自己叫人勒死的,为的不过是怕说出什么不该说的来。
只看索额图灭口的爽利,就晓得他并不无辜。
太子从来不是笨人。
他小时候也是常往钟粹宫去的。
说句实在话,荣嫔算是太子的半个养母。
圣驾不在宫里的时候,或是政务繁忙的时候,他就由荣嫔照顾。
太子晓得好赖,荣嫔当时照顾他有私心,不过也尽心尽力,并无怨愤。
怨愤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为什么迁怒到他身上?
荣嫔……
康熙十三年五月之前,夭折三子……
太子看着康熙,面上带了恳求道:“汗阿玛,当时夭了皇子的不单是荣嫔,还有其他人,这样臆测之罪,怎么能安在额涅身上?!额涅也殇了嫡皇子,儿臣也殇了胞兄……”
康熙看着太子,目光有些悠远,道:“坤宁宫库房的卷宗就在内务府,那几年荣嫔所用蔷薇花露,确实是你额涅赐下,宫里独一份……”
太子脸色泛白。
所以不是荣嫔抢了他额涅喜欢的蔷薇花露,是他额涅故意将蔷薇花露赏了荣嫔?
太子的脑袋要炸了。
荣嫔在额涅薨了次年生的长生阿哥也病病歪歪的,两、三岁就殇了,可是后头生的三阿哥,却是结结实实的,长大了也比寻常皇子魁伟。
那是因为,没有了蔷薇花露的缘故么?!
自己房事力有不及,荣嫔接二连三地丧子……
荣嫔是“以牙还牙”?
太子说不出话来。
他再傲慢,也晓得是非黑白。
这谋害的哪里是嫔妃呢?
是皇家骨肉!
死了一个索额图平息此事,已经是大事化小。
他喃喃,看着康熙带了期待,道:“过去这么久了,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他嘴里这样说着,自己都没有信心。
实在是宫里的皇子夭折,有一个分水岭。
那就是自己出生之前,还有出生之后。
自己出生之前,总共有六个皇子,除了落地就抱出宫的大阿哥之外,其他五人都幼殇。
在自己出生之后的皇子,有二十二人,幼殇的只有五人,各有缘故。
太子的心有些乱。
康熙揉了揉额头,道:“朕将荣嫔封宫,就是不想要揭开此事,否则到时候,容易引人非议,荣嫔胆子小,不会告诉三阿哥与荣宪的,此事你心里晓得就是了。”
太子看着康熙,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他只是想在御前揭开荣嫔害人之事,并没有想到外头张扬去,否则让人想到毓庆宫的子嗣状况,就是引火上身。
只是皇父晓得这么多,那毓庆宫的脉案还能瞒过御前么?
皇父是怎么看?
真想要培养三阿哥做个储君候选?
太子本猜疑这个,才生出怨愤来,眼下却不晓得自己还有没有资格恨了。
康熙也有些惆怅,在他心中,元后是伙伴,也是无可替代的亲人。
登基初年,地方不安,朝中局面也紧张,少年夫妻两个并没有享受到权势,反而战战兢兢的。
当时夫妻两人不说举世皆敌,也差不多了。
康熙是庶子登基,生母位份不高,宗室王公并不臣服。
元后也不容易,她是庶房格格,赫舍里家又少了军功,当时宫里既有在宫里待年的蒙古格格,还有八旗勋贵送进来高门贵女。
夫妻两人彼此依靠,相互扶持,才一点点的扭转了局面……
想到此处,康熙看着太子,少了几分宽和,也多了几分挑剔。
“你已经二十九了,行事当晓得分寸,今儿众目睽睽之下,赐下蔷薇花露,这丢人的只有三阿哥么?”康熙道。
太子吐了口气,稍加思量,道:“是明升那奴才愚钝,将贺礼了落下了,除了蔷薇花露,还有药酒十坛、宫绸四匹、银子四封,明儿儿臣就叫人将其他的送过去……”
这过后找补比较勉强,可是面上也说得过去了。
只是那药酒……
康熙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道:“就这样吧,明升对皇子不敬,就算不解了侍卫,这板子也免不得……”
太子点头应了。
他斗志昂然而来,走的时候却如石雕木塑似的。
见了太子的反应,康熙有些不忍,问梁九功,道:“朕是不是对太子苛严了?”
梁九功忍不住腹诽,这就叫苛严?
之前那样生气,可还是耐心跟太子讲道理,一句重话都没说。
换其他皇子试试?
就算不踹两脚,也总要骂个狗血喷头。
他心里这样想着,嘴里也这样说着:“奴才瞧着,皇上还是最疼太子,想着这么周全,也是为了太子的缘故,太子会体会皇上的慈心的。”
康熙摇头道:“瞧他方才的样子,早就怀疑此事,却是忍了两、三年才提这个,明显是怪了朕的……”
梁九功没有接话。
那都是惯的。
但凡小时候正经打几顿,也不会养成目中无人的模样……
*
一路上,太子一言未发。
等到了讨源书屋,他就吩咐人给明升四十板子,而后进了书屋。
他坐在书案之后,将父子两人的对话回忆了一下。
他晓得御前掩下此事的缘故了。
他之前夭折的五个皇子,三个是荣嫔所出,一个是他的嫡兄,一个是大阿哥的胞兄。
事情揭开,他跟荣嫔母子没有办法和睦相处,惠妃母子说不得也会恨上他这个太子。
这些年大阿哥与他争锋,可是惠妃并不掺和其中。
自己的嫡兄……
太子想到了跟索额图同时间问罪的佟国维。
不用说,那就是罪魁祸首了。
佟家想要再谋皇子外孙的打算,从没有掩饰过。
只是佟国纲兄弟是孝康章皇后弟弟,皇父选元后的时候,两家没有适龄女子参选。
三家后族,收拾了两家,没有收拾钮祜禄家,原因就在这里了。
孝昭皇后入宫的晚,又是在遏必隆薨了之后,下头的弟弟都年幼,钮祜禄家插手不到宫中事务。
等到孝昭皇后的弟弟成丁担了差事,她也崩了,宫权到了佟皇后手中。
太子满脸阴郁,倒是宁愿自己还糊涂着。
再好的夫妻情分,可难以比肩骨肉之情。
要是太子妃敢谋害弘皙与弘晋,那太子会恨死她。
太子将心比心,就能猜到御前所想。
就算不解开此事,二十多年过去,新人换旧人,早年的夫妻之情又剩下多少呢?
额涅崩时,帝陵还没有开始修建,灵柩停在清河行宫。
传说中,皇父最重发妻,半年之内,亲往行宫祭拜了三十多次。
次年也去了二十多次,第三年去了十几次。
这就是男人。
如今,别说是悼念,怕是剩下的都是埋怨了吧?
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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